太安靜了。這是我能告訴你的、關於一切恐怖的開端——太安靜了。

當你從甲板上不慎失足,看著桅杆頂端搖曳的聖艾摩爾之火離你越來越遠,然後啪地一聲摔落海面,投入大自然在風暴中冰冷的懷抱後,你的視線會像是霎時被淚水盈滿眼眶,一切都模糊得只剩斑駁的色塊與光影。或許你真的流出了眼淚,但那也不過是替這片無情的海洋滴入一滴不足掛齒的人性,大海也只會以逐步地奪去來回應你的給予、你的冀望、你的掙扎。

首先,人類仰賴的視力率先犧牲,只需幾公尺深,海水便能扭曲光線,讓進到眼裡的所有事物都變得歪斜不祥,你所熟知的形體、作為人類能理解的幾何都因這層水幕成了彼此交疊的影像,好似你被未知的力量拉進了印象派的畫作之中,就連歐幾里得也無法參透眼前的景象,或許魚缸裡的魚兒總是如此焦慮正是這個原因。你會看著由自己五孔湧出的氣泡柱逐漸消散,海面的藍白光點也被周圍的黑暗所吞沒,最終你吐出的細沫都要比光點來得大上許多,至此,你已完全地失去視力。

接著,你將感到窒息,只要你沒有鰓,這會是必然的結果。你多麼希望塞蓮能接住你,呼予你一口救命的空氣;你也開始幻想著那不停奔向海面的氣泡其實是自海上回到鼻腔中(大海先奪走視力很有可能就是為了看人類這種不切實際的掙扎)。當你感覺肺部開始收縮,像是沒被細心澆灌的樹苗那樣乾涸枯萎,就像海水的壓力正毫不留情地擠壓著你已經乾癟的胸腔,你可能會難受地大吸一口氣——當然,你只會被冷得刺骨的海水填塞,這下你由內而外都屬於海的一部份了。

你將開始感到寒冷,你會訝異原來夏日人們消暑玩耍的黃金海灘藏著如此冷酷折磨的寒意,宛如一根根削尖的冰錐刺入每個毛孔、每個關節,遠在北邊的海或許更冷,但要泯滅人類這樣的存在,這已足矣。水壓像克洛諾斯的雙手將你揉在手中,卻又不給你一個痛快,你只能在痛苦難受之中憎恨起人類為何既脆弱又頑強。當你的意識放棄掙扎,肉體卻仍苟延殘喘時,你將會頓悟在自然面前,人類連求死都只能等著自然的施捨。

而你最終適應了冰冷,在垂死之際你的生命又尋得了一條活路,你開始納悶起自己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感知不到所有觸覺、呼吸不到一絲空氣……究竟為什麼還活著?直到你聽見了一些聲響,而我稱呼那為——安靜。

你可曾在某夜疲倦地躺上床,而外頭本該擾人的蟲鳴鳥叫卻像是不存在於這世界一般地消失?你期望聽到晚歸的醉漢因無力鬆了手中的酒瓶發出清脆聲響,又或是胃裡翻騰的酒精讓他們吐出噁心的黏稠聲,最起碼蹣跚的腳步也該在拖過石子路時響起細碎的噪音,然而這一切像是從白紙上抹去的字跡,你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證明這些聲音存在的證據,好似就在你手腳沾到床的那刻,你就失去了聽力。

你會在這之中聽到耳裡不停嗡嗡作響,可能是蟲子在你耳道中飛舞,但我猜更像音叉刮過你的耳膜後產生共鳴。總之,你心生一絲不安,接著開始試著製造各種聲音,可以是故作無事地哼首歌、輾轉翻身壓得木製床架吱呀響、折手指聽那舒爽的啪擦聲……最後,你終於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好,才得以安心入眠。

然而這不是真正的安靜。你聽不見氣泡迸裂,也聽不到水流湧動,而你的身體也不許你以任何形式產生聲音,甚至就連心跳聲都以消失來預示你的命運,但我能告訴你——你的心臟可能還樂觀許多。在這極度黑暗寂靜,甚至可以稱作虛無的空間之中,你能做得只剩不斷反問著「我還活著嗎?」、「我已經死了吧?」,並祈禱自己在重複到其中一個問題時失去意識,就像每問一次便摘下花瓣那樣,直到最後一片,你就會得到解答。

如果你很幸運,你將會沉入海底,化作自然的養份,這是值得羨慕的,你就跟鯨魚有著一樣的貢獻;倘若你不夠幸運……或者說,太過不幸,那你可能會像我一樣……

當我反覆問著生死問題時,我聽到了一聲長而低的鳴聲,我起初猜測應該是鯨魚,可能是潛入深海覓食的抹香鯨(儘管我沒有真的聽過抹香鯨的聲音),但隨著那聲音逐漸放大且毫無間斷,甚至有著些微音差的長鳴不停地疊加上去,我敢肯定那聲音絕對不是來自這世界上的任何一種動物,而同時我再次感受到疼痛,不過不是源自生理上的,更像是我的大腦……噢,不,是我的精神、我的理智被扔進碗盆裡粗魯地攪弄,我與肉體的連結彷彿就這樣斷了開來,儘管我看不到。我可能已經化作無形的一團……空氣?意識?靈魂?總之我確信我已經不再擁有那副軀體。

那聲音沒放過我,低頻的鳴叫持續地擠壓、蹂躪,將我的靈魂一再塑型。我逐漸有了奇妙詭異的感知,我感覺到身體開始不規律地脹大、縮小,我似乎能用嘴巴看到東西、用眼睛感覺溫度、用鼻子聽到聲音……所有知覺都不再與原本的受器連上,並且組合不停改變,要我形容,那會像是成為一坨黏土,隨著那股聲音起舞變形,而那聲音遲遲做不出滿意的作品。

我不清楚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多久,在那刻時間彷彿已不再重要,我甚至懷疑起時間不過是我們人類假想的幻覺,是我們用來欺騙自己、為了豐富如彈指般短促的生命所規定出來的一個虛假規則。在那股力量面前,我可以是一眨眼,也可以是千萬年,端看祂什麼時候會對我滿意,又或是對我厭倦,至那時或許我才能真正地解脫。